辣椒的发现始于哥伦布寻找昂贵香料的航海之旅,这种能散发出奇异气味的植物从美洲传遍整个世界,辗转来到中国,当然也来到西藏这样遥远的内陆。然而,当时的人们对这种植物如何食用一无所知,除作奇花异草植于花园或玩或赏,甚至还一度被当做药品。花草也罢、药品也罢,对于一种植物,人们首先关心的总是其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,而辣椒一一俱备。因此很快,辣椒就成了全球香料贸易的主力商品,遍布世界。
简单纯粹的湖湘辣味
要论及中国吃辣地域图鉴,川渝、贵州、湖南等地都榜上有名,但要说最懂辣椒的,非湖南莫属。湖南的辣,比之四川的麻辣,贵州的酸辣,显得简单纯粹,主要体现辣椒的本味,即“纯辣”。不像川渝以花椒混搭辣椒调味,也不像贵州依靠发酵形成丰富的辣椒味型,辣椒在湖南独得恩宠,被视为“知音”:他们预见了辣椒对味觉的进攻,并积极传播;精研辣椒的烹饪法,并发扬光大;也学得辣椒的脾气,并以此为傲。
明末清初,辣椒入湘,公元1684年康熙年间刊刻的《邵阳县志》与《宝庆府志》就有记载辣椒为“大禾椒,海椒”。草莽英雄时代,湖南尚且是一个“江南卑湿,丈夫早夭”的地方,地卑而土薄,阴湿之气长盛,生活在这里的人正需要辣椒的刚猛热烈来温胃和脾、化毒解瘴、提神祛湿。它的引种,栽种及其创新,都凝固着湖湘人鲜明的情感,民族主义精神,更是湖南人的精神图腾和符号。辣椒入湘,开创了湖湘文化的新风气,与湖湘文化不断融合,最终演变成一种“无辣不成湘”“不吃辣椒不革命”的辣椒文化。湘人则更是坚定的辣椒主义者,自主、强悍,有着自己人生智慧。
当然,辣椒作为穷人食材,无不见证了湘人从“蛮人”到文明人的转变。辣椒强大的生命力又同时赋予湘人性格中特殊的因子,折射到饮食上,便是湖南人对辣椒的态度,和无处不在的辣椒精神。日积月累,湖南人的血性脾气也就在吃辣椒的过程中形成了。
蔚然成风的湖湘辣椒文化
细究湖南人的口味偏好,会发现辣椒选择以湖南为大本营绝非偶然。在辣椒未出现在中国人的餐桌上前,湖南人就已经养成了“重口味”的饮食习惯。战国时期,屈原在《天问》中记载了楚国(即包括今湖南全省的广大地域)“大苦咸酸,辛甘行些”的口味偏好,且习惯食用姜、蒜、花椒、茱萸等调料。因此当辣椒进入湖南后,湖南在短时间内出现了大量与食用辣椒相关的文字记载,如清康乾时期,《辰州府志》记载“茄椒,一名海椒,……辰人呼为辣子”;《泸溪县志》记载“海椒,……俗名辣子”。甚而到了清代末年,湖南大部分地区已嗜辣成性。清代掌故遗闻汇编《清稗类钞》中记载,当时的湖南人的做菜习惯是处处不可少辣,连汤都不放过,口味直接从“食辣”转向“嗜辣”,可见对辣椒热爱之深。
故辣椒在湘人大胆的胃里就是美食的代称,它刺激了蛮人血性的本能,成就了湘人矢志不移的坚定信念和英雄般勇往直前的山河气概。
在湖湘大地,发韧于田间的美食,纯朴自然同时,也被赋予豪爽耿直、热情奔放等文化内涵。湘人流淌着旺盛的生命力,有着生气勃勃的野性力量,他们对辣椒的容忍喜爱是独一无二的,在他们眼里,辣是味觉的巅峰,是欢乐和危险的化身,他们喜欢这种吃辣椒时疼痛引发的良性虐待,即便穿肚灼肠。当然,适无定味,适口者珍。湘人吃辣,从毗牙咧嘴到气定神闲、悠然自得。酸辣,糊辣五花八门,但对湖南人来说,无论哪种都有着面目不清的味道,他们真正喜欢的是来自田间的辣椒果实中辣椒素带来的随意、美味和灼热鲜辣。广阔的湖湘地带是辣椒的热土,其鲜辣气息,令人难以拒绝。辣椒是湖湘菜园的主角,它们在这片土地旺盛地生长着,伴随着柴米油盐酱醋茶便是生活的点滴。以致,辣椒在湖湘大地一路披荆斩棘、高歌猛进,以致无椒芥不下署,嗜椒三百年之境。
而这种蔚然成风的食辣文化,又随着人的迁移,从湖南传播到了全国各地。作为人口流动大省,从清代的“湖广填四川”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“南下打工潮”,湖南经历了一次次的迁移浪潮,向全国输送人才、传播地域文化。中国八大菜系之一的湘菜,代表菜例如口味虾、剁椒鱼头、辣椒炒肉等便随着这股浪涌,敲开了全国各地的大门。
以口味虾为例,上世纪九十年代,口味虾走上湖南人的餐桌,并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,成为全国人民喜闻乐见的“麻辣小龙虾”,影响着原本不嗜辣地区的口味:上海、宁波、北京、广州这些原本的淡味区,入围了最能吃小龙虾的城市榜单。甚至一些全国著名的小吃街,如北京簋街、上海寿宁路、合肥宁国路,最早也是靠麻辣小龙虾一炮而红,更别提全国各地随处可见的湘菜馆。“吃辣正在成为一种潮流。”以麻辣小龙虾为代表的湖南风味,正在悄无声息地将辣椒送到全国人民的舌尖。
霸蛮、火爆的湖湘辣椒精神
饮食文化对一方水土的影响,不仅融汇于湖南的山水之中,还流淌在湖南人血液里,镌刻出“辣椒性格”——霸蛮、火爆,并衍生出相应的地域性格——勇猛刚烈、坚韧执拗。
湖南的山是“辣”的。衡山,中国名山“五岳”之一,坐落于湖南衡阳、湘潭两盆地之间,因“犹如衡器,可称天地”,险峻奇绝、庄重高大,故得此名;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——山势比衡山还火辣,为世界罕见的石英砂岩峰林峡谷地貌,放眼望去,一望无际、渺渺茫茫的石峰,素有“奇峰三千”的美誉,造就了气势磅礴的美感,让人忍不住怀疑,是否是因着辣椒的刺激,才使得这些石峰长得如此壮美而鲜活?
湖南的水是“辣”的。湘江,湖南省最大河流,从西部奔腾而来,其泥沙淤积形成的特殊沙质土壤,成为培育辣椒的优良基地。细数湖南特色辣椒品种,“中国最贵辣椒”樟树港辣椒,具有香、脆、甜的特征,曾卖出300元一斤的天价;河西牛角椒,皮薄肉软,辣味柔和,为湖南产量最稳定的品种之一;黄贡椒色泽艳丽,风味特殊,曾为贡品,名声大噪……这些辣椒皆产于湘江之畔,为地方风味锦上添花。
湖南的城是“辣”的。长沙——湖南的省会城市,既是清末维新运动和旧民主主义革命策源地之一,又是新民主主义的发祥地之一,整座城市就像著名的长沙臭豆腐一样,辣中带奇香,个性鲜明;常德——湘西北门户,“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”的发生地,一碗加了剁椒的米粉,充盈了当地的血性。
湖南的人,同样也是“辣”的。他们不光擅长吃辣,性格也极为火辣,甚至有文章进行了分析,称“湖南人生了个辣椒脾气”。出生于湖南湘阴的晚清重臣左宗棠,曾扛着棺材上战场,展现出湘人的血性;晚清名臣曾国藩带领的湘军,战斗力极其强悍,又被称为“湘勇”。据说其随军征战的秘密武器是——竹筒油辣椒。这种特制“军粮”,既能缓解思乡之情,也能鼓舞士气,因而湘军所向披靡。湘军大帅左宗棠,古稀之年带着棺材千里远征,终于在沙俄虎口索食,收回伊犁。废科举、倡西学的谭嗣同,狱中题壁“我自横刀向天笑,去留肝胆两昆仑”的绝唱。
到了近现代,湖南人的“霸蛮”更是出了名。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,黄埔军校1至5期共有学员7399人,其中湖南青年2189人;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授衔时,在十大元帅、十位大将和57位上将中,湖南籍的元帅有3人、大将6人、上将19人。生于湖南、长于湖南的毛泽东还戏谑地将这一现象称之为“辣椒革命”论:“不吃辣椒不革命”;“辣椒吃多少,能反映一个人的斗争精神,革命者都爱吃辣椒。湖南出辣椒,爱吃辣椒的人也多,所以出产的革命者也不少”。
翻开湖湘文化,湘人在中国历史上浓墨重彩,武可动枪杆,文可摇笔杆。自晚清至民国实可谓人才济济,代有豪贤。湖湘文化作为一种区域性的历史文化形态,不仅继承了老祖宗的优良文化的传统,更是将忧国忧民的经世情怀、不屈不挠的性格特质与时代精神发挥到极致。
作为屈贾之乡,湘楚文化初始便带有一种悲壮、忧郁的色彩,也透露出湘人参政意识和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的抱负和雄心。从当初蛮荒之地,人才鲜少到后来三湘人才喷薄激涌的景象蔚为壮观。惟楚有才,于斯为盛。对于祖先的荣耀,我们只是收敛光芒,传承地往前奔跑。因此,湖南人总是走在时代前列。如同辣椒,在众多蔬菜瓜果中,以其独特的味道征服世界的版图。
(作者/肖志红 湖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)